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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失意的体制内中年男人“最终活得不如一个农民”

那个失意的体制内中年男人

1

有人说,从一个外地人的眼光去看某地人,你会发现,同一个地方的人,无论从形象气质,还是言谈举止,都会有惊人的相似。尤其是在面对同一类问题时,处理问题的态度和看法往往也惊人的一致。我想郭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在我考上市委某核心部门的当天晚上,在我接受了亲朋好友的祝福之后,他悄悄地来了我家,在酒桌上,他对我说:“能不干,咱就不干,政府不好混。”

我惊异地望着他,没有说话。

他说:“叔是过来人,知道这里面的道道。咱一个村走出来的,你和我很像,看到你,我就像看见了十年前的自己,我害怕你走我的老路。 ”

我依旧没说话。

他一定从我坚毅的眼神中看出了我的不服。于是,接下来,他没再说话,端起一杯酒,一仰脸,一饮而尽。

恰巧,母亲端着新炒的菜进来了,父亲从外面买酒回来了。

我们换了个换题,开始聊,但是,至始至终,我能感受到郭山话语中的忧伤。

2

郭山大我不止十岁。我们住的不远,但少有交集。他上学期间,从不出门,要么住校,要么待在家里学习。我对他第一次有印象的记忆来自1997年的夏天。

那一年,郭山考上了东北林业大学。

我初二,邮局把录取通知书寄到家里的时候,我正好放学回家,骑了一辆自行车,单腿撑着,停在路边,站在人群的外围。

22岁的郭山站在人群中,站的笔挺,村长郭庆怀说:“这是咱村第一个大学生,以后咱村的发展就有指望了。”他对郭山说,“这以后当了大官,村里老少爷们找你办点事,可尽心啊。”

郭山娘说:“那是那是。”

那一刻,郭山的荣耀让夏日里刺眼的太阳变得极其温暖。我时时刻刻记得郭山不说话却自带光芒的神情。

此后的许多年里,他一直是我的榜样。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在我的心中默默种下了一定要考上大学的种子。

2001年,郭山大学毕业,进了临近的乡政府工作。

郭山成了一个“当官”的,成了村里人敬仰的对象。每当他从村里经过,几乎每个人都要站起来打招呼递烟。有的人还客客气气地喊一声:“郭乡长回来了?”

他话很少,脸上的表情也很少,但始终保持谦逊客气的态度。他身上有一种温柔的力量,这种力量不张扬却自带威慑力。他再一次成为了我人生的航标。他笔挺地走在街上的姿势,他的任何一个举手投足在我看来都是榜样。

所以,2009年,我大学一毕业,就参加了省事业单位考试,并成功进入了Y市市委。他不知道,我能走到今天,所有的动力都来自于他。而他却对我说:“政府不好混,能不进就别进。”

3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我一直在想这些年他经历了什么。从原点出发,我想到了他的父亲。

他的父亲死于一棵树,原本,他父亲想把那棵树砍了卖钱给郭山上学用,没想到树倒下来后砸到了自己,还没来得及送到医院,中途便去世了。

他的父亲是我的小学老师,我们全校师生排着队都去他家里祭吊,最后,我们排成一排站在马路上。郭山的母亲站在横在大门口的树干上,对着天空喊:“老郭,你看到了没,全校老师同学们都来送你了。你安心地走吧,郭山,我一定会培养成大学生的。”

这个镜头过于强烈,许多年我都未曾遗忘,直到今天,我依旧能感受到一个中年丧夫女人的倔强和坚强。郭山的母亲兑现了她的承诺,始终未再嫁,带着一儿一女,苦苦熬撑,终于把郭山培养成了大学生。

后来,郭山当官了,并娶了县某银行行长的女儿,在城里买了房子,郭山的妹妹被郭山的妻子安排到了城里工作。

一切看起来都顺风顺水,郭山应该感谢今天的成果,可为什么他会对我说那些话呢?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这个时候,我听见父亲穿着拖鞋在客厅里走动的声音。我急忙穿上衣服,跳下床,拦住父亲。

“爸,你知道郭山叔晚上对我说什么吗?”

我爸愣住了。半晌,他说:“什么?”

“他说政府不好混,公务员也不见得就是好工作。”

我爸端着水,慢悠悠地坐在沙发上,指了指对面的位置,示意我坐下来。

我刚坐稳。父亲说:“他这些年过了也不好。”

4

父亲讲述了郭山的故事。

郭山能进乡政府工作,全靠现在的岳父帮忙,他的房子也是岳父给买的。所以,他在家里低人一等,处处受老婆的气。刚结婚那阵儿,郭山母亲去过几次郭山家,但都因为婆媳关系不和,最终不欢而散,吵过几次架后,郭山娘说什么也不再进城,死守在家里。

“有一天,郭山来咱家喝酒。喝着喝着哭了。哭着说对不起他娘,是他娘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自己终于出人头地了,却不能接老娘去城里享福。”

“他娘什么态度?”我问。

“他娘是个明白人,只要儿女过的好,自己怎么样都行。”我爸顿了顿,猛地想起来什么似地说,“闹得最凶的一次是去年他给他娘钱。春节前,郭山把他娘接到了城里,大年三十当天,他娘独自回来了,家里什么年货都没准备,老太太一个人坐在冰天雪地的院子里,看着怪可怜,大家给她送过去了点东西,说着说着老太太哭了起来,讲了很多媳妇看不起她,处处给她使绊子的琐事,正说着,郭山和媳妇回来了,大家看两口回来应该是道歉的,纷纷散去了,可没多久就听到吵架,继而是打架的声音。大家聚过去一看,是郭山正在打老婆,揪着头发在雪地里拽过来拽过去,郭山娘哭着嚷着劝着别打了。后来,我们才知道,郭山娘没钱看病,郭山把自己的年终奖给了郭山娘,郭山老婆大过年生了一肚子气,最后又闹到了老家。”

“家家都有难念的经,但这和做不做公务员没多大关系呢?”

“怎么没有,当官了,连个给老娘的钱都没有。你说这官当的窝囊吗?”

“公务员的待遇低,这是人尽皆知的。但是好歹是一份体面的工作。”

“光体面也没用,现在社会关键是钱。别人混官场,都有两把刷子,郭山不行,不开窍。他岳父带着他给领导送礼,他到门口死活不进,说什么凭本事吃饭,不走歪门邪道,把他岳父气的血压都高了。”

5

没多久,我听说郭山离婚了。净身出户,在乡政府旁边租了一间小房子。

逢年过节的时候,我们会在村里见面。因为同在体制内工作,来往渐渐多了起来。有年春节,我们在一起喝酒。闲聊之后才知,他仍旧是一个小职员,村民们叫他乡长无非是抬举,可是现在叫他乡长的人越来越少了。

他问我在市委干的如何?我答还好。就是喝酒多了些。

他说:“喝酒伤身,身体是自己的,能不喝就不喝。”

我说:“不喝酒没法混,没有靠山,只能硬撑。”

他叹了口气,竟端起一杯酒说:“来,喝酒。”

这时候,我们对视了一下,从他的眼中,我看出了更加浓重的忧伤。

这几年,他的话变得越来越少,两鬓呈现出缕缕白发。我问他:“您在哪个部门工作?”

“土地所。”

“这是一个好部门。”

“也就那样!”

“没想过努努力往上走一步?”

他又沉默了,一仰脸,又是一杯酒一饮而尽。“没想过,成事在天,听天由命。”

“你可别学我,你好好干。”

“叔,您一直是我的榜样。我能有今天,是沿着您的成长路线往上走的。我相信,终有一天,领导一定能看到您的才能的。”

他摆摆手,苦笑着说:“别,别这样奉承我。你可别以我为榜样。你要真拿我当榜样的话,你听叔一句,离开体制,去外面闯闯,要不然你会后悔的。”

他这么固执地劝我,但是唯独不说具体的理由。

那天,我们喝到很晚,我送他回家,路上,他竟然哭了。像个孩子,嘤嘤哭,委屈极了。

6

离婚后,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中,没日没夜地工作,工作做得很细,很受当地人欢迎。

春天的时候,他升职为民政所所长。

夏天的时候,郭山娘去世了。

村里人过去帮忙,我们赶到的时候,郭山和妹妹郭花正吵的不可开交。

那段时间殡葬管的很严,必须火化。郭花希望能够让娘留个全尸,她没想到主管民政工作的哥哥坚持让娘火化。

“郭山,娘辛辛苦苦把你供成大学生,生前没享你一天的福。到死了,你就不能为娘做一点事吗?”

郭山说:“这是国家政策,我的职责就是坚守国家的法律法规。我不能执法犯法!”

郭花说:“哥,乡亲们都知道你给我在城里找了份工作,可谁知道我在城里是干环卫工的。这些我啥都不说了。你想想,我为了你早早弃学去打工,挣来的钱都交给你当生活费。你想想娘咋把咱俩拉扯这么大,落下了一身的病,如今去了,你要有一丁点的良心,你就找找人,让咱娘落个全尸。”

郭山说:“花,哥领你和娘的恩,但这是两回事。欠你们的我会还,但火化这事没有回旋的余地。”

郭花气的张着嘴,上前去咬他。被乡亲们拉开了。郭庆怀说:“郭乡长,恁俩也别吵了,听我一句,俗话说入土为安,咱这几辈子人没火化过,你是干这个的,楞是让恁娘死了之后再受这一道罪。我觉得不应该。你听我一句,明天你也别守灵了,到乡里疏通疏通关系,给你娘留个全的。”

郭山想辩解,被郭庆怀拉到了一边,低声说:“今晚先稳住你妹,下一步,再说。”

郭山理解郭庆怀的意思,没再做声。第二天,离开家,假装去了乡里。临近中午回来了,说事办好了。具体细节只字未提。

郭花也不再深究。

可没想到,第三天拉灵的车还是来了。郭花大哭大闹,亲戚们也纷纷指责郭山。

郭庆怀说:“走走形式,拉到半路就停下,不往火葬场拉,应付检查。”

大家这才让棺木送上了车。

但是,谁都没有料到,随行前往的郭山还是自作主张把他娘火化了,抱回来的是一堆骨灰。

郭花哭晕在了葬礼上。

母亲说,郭山娘下葬后,郭花再也没有回来过,她与郭山一刀两断。

7

但后来,村里流传起一种说法,郭山掩人耳目,弄虚作假,根本没有火化他娘,弄个单子包了一堆土回来,实则他娘头天晚上已经下葬了。

村里人这才恍然大悟。私底下窃窃私语,“郭山这孩,看着老实,心眼还怪多。这样做他的名声也维护了,他娘的尸体也保存了。”

有一次,我回村办事。到村口给乡亲们递烟。

“你看这个孩儿多好,不像郭山,进村也不搭理人。把自己娘留个全尸埋了,村里人再找他帮忙,都不帮。真没良心。”

从那时候起,我才知道,郭山的名声在村里臭了。

人们都说郭山自从当官以来,没给村里办过一件实事,村里去世的老人都是看着郭山长大的,现在那些老人去世了,让他帮忙别火化,他愣是一个也没帮忙。

2018年清明节的时候,我们在村里碰见了。

40多岁的他,满头的白发,虚胖的身体,从公交车上挤了下来。若不是他喊我,我一时都认不出来。

我们站在路边聊了很久。那天,我才知道他被降职了。

“有人将我告了,那人家里老人去世了,不想火化,找到了我。给了我一个信封,我打开一看,是一沓钱,我塞了进去,又还给了他。有人拍了照片,硬说我收了钱,还把照片发给了乡长。我尽力辩解,但最终还是落了个保留公职,降职的处分。”

他问我:“你现在怎么样了?”

我说:“我离开体制了。去了一家房地产公司上班。”

他说:“离开了好,离开了好。”

这时候,村里有人从我们前面经过。那人说:“咦,这不是郭乡长吗?”

羞赧与不安立马就挂在了他的脸上。

“别这样叫了。不是乡长。不是乡长。”

我说:“叔,您一定还有机会。”

他说:“你看叔这满头白发,40多的人了,还是个普通员工,还能有什么机会。一辈子就这了。幸亏你离开了。要不然,你看看你叔的今天。千辛万苦做了一名公务员,既不能孝敬父母,又不能回报乡里,事业上又一事无成。工资低的勉强糊口,现在名声还臭的一塌糊涂。”

我的心里猛一震。原来这么多年,他一直劝我离开体制的原因就是料到有一天他会是这样的结局。他担心我会和他走同样的路。

我们又闲聊了一些不疼不痒的话题。这时候公交车来了。

我说:“我开车送你吧,顺路。”

他说:“不了。”

他挤了上去。

郭山上车后,叫他郭乡长的人在一旁冷笑着说:“什么乡长啊,现在打工都比他挣钱多。老郭和郭山娘咋也不会想到千辛万苦培养出来的大学生,最终活得不如一个农民!”

-END-

作者介绍:

兮兮陈,1985年出生于河南许昌,目前在一家房地产公司任职。曾出版青春疼痛长篇小说一部,短篇小说、散文、纪实文学散见于《80后》《爱格》《读者》《青年记者》杂志,曾获全国散文作家大赛一等奖,全国《读者》征文大赛二等奖,全国新闻学子奖三等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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