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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店大撤退:冰冰走出了冬天,却把冬天留给了他们

冰冰

嗅觉灵敏的资本早就出逃、影视公司提前缩减了项目以求自保、明星们总能想出新的办法以保证他们诱人的收益不受损失。但群演在这个几近停摆的行业里处于行业信息链的最末端,他们最后意识到危机,毫无防备。

万盛南街是横店的镇中心。街道两旁整齐排布着五层小骑楼,入夜后的树上挂着彩灯和各式的电影海报,映衬着沿街商铺透出的光,让步行街变得格外明亮。移动雪糕屋、欧式的露天咖啡摊、兜售手工艺品的小木车随处可见,如果不是两边商铺上“都市丽人服饰”“万色·化妆品”“平价眼镜”的招牌显眼,这里洋气得不像一个县级市下辖的小镇,更难以和所谓的影视寒冬联系起来。

“这里的人越多,才意味着在横店的剧组越少。”群演李虎指着街上有些拥挤的人群说。街上的农业银行下,几个女生正伴着从抖音流行而来的舞曲跳舞,每个动作都极尽人体极限地扭曲。李虎的一个武行哥们儿在街边的一个小型广场上耍舞狮,引起了三层的围观。

“几乎都是群众演员。没活干呗,只能在这儿找点乐子。”他说,要在过去很多人现在应该都在剧组上夜戏。

进入2018年,限古令的威力还未消退,一阵更深的恐惧弥漫着中国的影视业。2018年5月29日,崔永元发了一篇长微博,怒斥当今的演员只拍四天的戏,就获得了6000万元片酬。同时,他曝光了疑似范冰冰——这个中国最知名的女演员涉嫌偷税漏税的双合同。一时间,影视行业掀起了查税风波。

注册了大量影视公司,同时拥有税收优惠政策的霍尔果斯首先发生“地震”。从6月起,霍尔果斯行政服务大厅内的公告栏上已经贴满了被要求税务自查的公司名单。身处北京的明星们也不能幸免,9月起,明星工作室税收税率从6%提高到42%外,要求各路明星12月31日前必须要补缴完税收。

震动也波及到了横店。“冰冰”这个名字在这成了高频词。在这里的人们理解中,下半年突如其来的所有变化都能归因为“冰冰那件事儿”。“究竟是什么事儿?”被追问下去后,李虎一脸茫然。

这样的茫然对于李虎而言持续了将近半年。他并不清楚影视行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工作机会从下半年开始就变得越来越少。

行业的寒冬就要来临,嗅觉灵敏的资本早就出逃、影视公司提前缩减项目以求自保、明星们总能想出新的办法以保证他们诱人的收益不受损失。但群演在这个几近停摆的行业里处于信息链的最末端,也最后意识到危机,毫无防备。

就在6月李虎退掉了接戏的群演微信群。起因是他在群里接了一个戏,用了17小时40分钟,最后只给了180元。“17小时40分钟啊大哥!”他又强调一遍。

在横店,群演想接戏必须加入群演群,这样的群一共有16个,每个群演被允许加入其中一个。群演里的潜规则是,谁和群里的领队关系好,谁就有更多的机会,因为领队会私下再开一个小群,把更多的机会给到关系好的群演们。李虎日常最主要的一个工作就是学习怎么和领队套近乎。领队靠对接剧组和群演为生,并在中间抽利。

突如其来的行业危机让李虎不知所措。进入7月,逐渐开始没有领队私下给他派活,从前他所称兄道弟的领队接连对他避而不见。

后来他去了一次《三生三世枕上书》剧组,这是在横店仅存的几个大戏之一,在过去同样规模的戏对群演的需求肯定过百,但最近几次都只要了几个在主角身边出镜的群演。意外的是,他在这个剧组看见了一个相识的领队,穿着大盔甲站在群演中间,他意识到,剧组太少,领队赚不到钱,也开始和群演抢戏了。

李虎来横店当群演后戒掉了很久的网瘾,密集的工作让他无暇游戏。“刚来的时候戏真多。”他用手机划着工资单,“24、25、26、28、29、1、2、3、4……你看这个月只有两天没跑戏。”如今,他的常态是连续三天接不到戏,每天睁开眼睛只剩下收拾屋子这一件事。

他用谈恋爱寻找意义,对抗无聊。最近半年里他换了两个女朋友,只找群演小姑娘,跑群演的姑娘热情,这是他在横店唯一能做主角的时候。“跑前景的女的都特别傲娇,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

李虎家简单得只有一张床、一张书桌和一个衣柜。桌子底下是他从剧组顺走的鞋子、外套和折叠椅。桌子上摆着的一把小粉伞是整间房子唯一的颜色。

他瞟到那把伞,和他黝黑的面孔衬起来有些违和,突然一惊转过身来,“你能不能多留几天帮我去面试个前景?”两天前,他因为皮肤太黑被群头踢出了前景演员的群。前景演员是指在比主要人物更靠近镜头的地方出现的演员,工资比群演高,但要求身高一米八、皮肤白。

李虎语气突然低沉下来,说道:“你知道吗,冰冰有三个替身,都不用自己去晒太阳的。”他突然有点志得意满地讲起去年在《巴清传》见过范冰冰的经历。他在凌晨1点被叫到片场,做好头发换好衣服干坐着等了一个通宵,直到上午将近11点,范冰冰才来。

李虎住的地方在一个小街区,入夜后的小街上空无一人,只有一家重庆烤鱼还开着门,其余都是空置的待租铺位,里面大多还是凹凸不平的水泥地板,铺着厚厚的石灰。

晚上7点,他就早早躺在床上,然后眼睛便开始直勾勾地盯着手机,等着群里派活。这个时候拼的是群演们的手速,群演们提前在对话框输入自己的名字,一旦领队发了一个通告,最先发出去的人才能被选中。有一天他几乎崩溃了,因为他连续错过了两个通告,一气之下他将手机扔出了窗外。

手机摔在马路上,无人街上沉闷得没有一点波澜。一个街口以外的万盛街依旧喧闹,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一切,也不会有人关注李虎此刻的情绪。

虚无

大多数群演直接放弃了抵抗,就像8月的那场抗议最后也不了了之,他们在横店,从一个虚无走向另一个虚无。

陈升所在的公司是整个园区第二大的影视器材租赁公司,偌大的影视产业实验区里,几乎见不到人影,在陈升的器材公司,除了他以外,就有两个在擦拭灯具的员工。

在去年中,他就听说了限古令,于是当机立断在北京成立了新公司,做现代剧的器材租赁。“今年横店这边的生意至少少了20%。”他告诉《财经》记者,光景最好的时间应该是2015年前后,不仅大剧组多,网大、网剧的剧组一拥而上,365天几乎每天都有人来租器材。

但绝大多数在横店求生的人,是没有陈升这样的敏感性与求生技能的。

“我也跑过大盔甲,你知道我曾经离迪丽热巴有过多近吗?大概就两个拳头的距离吧。”他细数着自己早已消逝的“风光史”,一边使劲擦洗满脸用鸡血和蜂蜜混合着的血浆,几乎辨认不出他的五官。他刚从网大《伏妖师》的剧组下来,这是他这周抢到的唯一一部戏。“现在这些垃圾戏,换做是以前给我300都不去。”脸上的血渍怎么洗都洗不掉。

在横店的人们逐渐习惯了这样的温床,每天拍拍戏、看看明星,然后睡去。当这张温床被突然抽去,他们才发自己需要面对一套新的丛林法则时,是多么无所适从。

“群演现在如果没戏接都做什么?”顿了顿,群众演员一鸽说,“网吧、躺尸,或者在街上晃荡。在横店没别的事情做。”一鸽前阵子接不到戏,去一家餐厅兼职送外卖,结果发现闲着的群演太多,餐厅根本没有这么多岗位。他在街上绕了一圈就回家了,也懒得去下一家再问。

大多数群演直接放弃了抵抗,就像8月的那场抗议最后也不了了之。

横店是一个割裂的世界。从万盛南街到圆明园新园的途中,会路过一大片荒芜的田地,夏天这里的农民还保留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传统劳作方式。但紧邻着的一片区域,是被石墙围起的精致别墅区。“住在里面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通过影视发财的,一种是通过红木家具发财的。”来自义乌的的士司机说,东阳就是天上掉馅饼,掉下了徐文荣(横店集团创始人)和邵钦祥(花园集团创始人),不然也和周围的镇子一样穷。

行业走高的时候,资本和权力凶猛,他们制造光鲜,横店因此声名鹊起,受到诱惑的群演们不明就里地来到这里,跑着一场又一场的戏。“现在的群演就是一人一个快手,拍摄录点小视频发发。”一鸽现在的主业是在虎牙上直播,那上面有超过3万个粉丝,而演戏只是副业。

说不清从何时起“梦想”这个词已不再属于横店,一鸽和周围的人不再对挣钱和走红抱有寄望。对一鸽来说,应该是曾经饰演一名战死的国军,身子被埋在厚厚的泥土中,只留下一张满是泥土的脸,他在隆冬后半夜,一躺就是好几个小时,后来领钱时,他只拿到了200元。“十年才出一个王宝强,能轮得到我?”

5月的时候,一鸽回到河南老家的工厂上班,待了一个月便回了横店。原因并不复杂,他是见过这么多明星的人,怎么能憋屈在工厂里。这次他还将老婆女儿接了过来准备在横店常住。无论如何,说自己在横店听起来还是厉害一点。

横店的情况或许没有那么遭,入夜的万盛街依旧热闹,群演走了一拨还会有新的一拨。但政策和资本的不确定性让这里的每一个明天都充满着不确定。

横店影视实验园区里的影视城文创体验中心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食品卖场。秦王宫的地下王城——威严耸立的四海归一殿之下,是一片人造的兵马俑,穿过它们,一拨又一拨被导游带进来的游客吵闹喧天,他们穿梭在迷宫一般的小商品与土特产布阵里,只有墙壁上那些有些褪色的电影剧照,昭示着这里与影视产业的关联。

(本文首刊于2018年11月12日出版的《财经》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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